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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留期一到,大牛就被放出来了,独自走在人车川流的大街上,沿着墙根,羞愧地向“玉兰饺子王连锁店”走去。不管玉兰嫌不嫌弃他,会不会收留他,他都想去试试,哪怕是被她拒绝。

等走到店门对面时,大牛突然停住脚步,蹲靠在墙根,两眼直愣愣地隔街望着对面的店门口,又不敢进去了。心想,平日里玉兰对员工要求很严,像他这样一个被拘留过的人,估摸玉兰是不会再收留他了。与其被拒之门外,倒不如主动离开,另谋出路。踯躅了大半天,最终他也没能勇敢地走进去。

离开这条大街,大牛像只失去家的流浪猫,毫无目的地一道街一条巷地胡乱转悠。挨到天黑,他感觉肚子有点饿,虽然早就知道身上没钱,却仍然要把手伸进口袋,一遍又一遍地去摸。他劝自己忍一忍,到明天找到打工单位,就会有饭吃了。心里是这么想的,可饥肠辘辘的肚子怎么都忍受不了。被拘留的这些天,己经饱尝了饿肚子的滋味,出来之后本想好好地吃上一顿,谁知连啃个干馒头的份都没有了。

被褥在玉兰的店里放着,他就想找到工作单位之后再去取。可今天晚上去哪儿住呢?走着走着发现了一家快餐店,招牌上写着“二十四小时昼夜营业”,大牛没思量就一脚迈了进去。可能是饿得顶不住了,不管有没有钱也想进去看看。招牌上的字让他萌生了一种幻想,能在这里坐一夜,喝壶白开水,也比在大街上干靠一夜强得多。

服务员过来问:“先生想要点什么?”

“等一等,我先看看食谱。”大牛说。

停了一阵子服务员又来问,大牛说先给来壶水,喝好了水再吃饭。第二次又搪塞过去了。等服务员第三次又来问他要吃点什么的时候,他再也想不出理由了,便硬着头皮说:“来一盘花生米,一盘拌黄瓜,一盘红烧肉,五瓶啤酒,三碗米饭,一盆鸡蛋汤。”

服务员笑了,说:“先生你点得太多了,吃不完的。”大牛说:“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了,吃得完,尽管上就是。”服务员打趣地问:“咋回事?老婆给气受了?”大牛支吾道:“没事……生了点病……医生不让吃饱。”服务员说:“原来这样,我说你怎么胡子拉碴的。”

不一会儿饭菜和酒就端来了,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大牛早已忍耐不住,抓起酒瓶子仰起脸就往肚子里灌,一边喝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不到二十分钟,一桌子饭菜就让他全都给消灭光了。服务员过来问还要点什么,要不要结账?大牛说再来五瓶啤酒。服务员见他已经面带醉意,劝他不要再喝。大牛坚持要喝——估计是觉着没钱算账,想以喝酒来打磨时间——服务员劝不过,只好又端来五瓶啤酒。

喝着喝着大牛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很动情。正在吃饭的客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他,一个个侧颈瞠目,满脸的疑惑,连含在嘴里的饭都忘记咽下去了。几个男女服务员一齐围拢过来问他怎么了,大牛喷着满嘴的酒气,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胡乱叫喊:“我是个混蛋……祖宗八辈子的脸都让我给丢尽了……我没脸见人呀……”服务员听不懂他号叫个啥,催他结完账快些回去休息。大牛拧着不走,服务员继续劝,大牛就来火了:“催什么催,怕不给钱咋着?”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满嘴的硬话。服务员忙赔不是,说是关心他,怕他喝坏了身子。大牛逞强说:“喝坏身子不关你们的事……都,都给我一边站着去……”话音刚落,就见他胸脯一鼓,脖子一仰,一道白色的液体就从喉咙里蹿将出来,冲着服务员的脸上身上射将过去。服务员躲闪不及,一男一女被喷了一脸满身,好像掉进了泔水缸里刚被捞出来一样。

女服务员一边用纸巾擦拭脸上身上的污渍,一边嗔怪说:“你这位先生,真的好没道理!瞧你闹的,把客人全都轰跑了,叫我们如何经营!”另一个男服务员早己忍受不下这酸臭味,不想与大牛废话,只管大声呵责:“让他结账走人!”

在几个人的逼迫下,大牛不得不如实交代,说自己忘带钱了,请求宽限这一夜,明天保证还上。一听大牛想赖账,几个服务员立马就吵起来了。要说此前还把他当个顾客看,现在立即就翻了脸,什么骗子、无赖、疯子、小人,啥难听话都骂出口了。骂着骂着就推搡扯拽,接着巴掌拳头就上去了。大牛被打倒在地,任凭怎么挨打都不吭声。打就打吧,自己做了没理事,还怕打?吐在地上的酒食汤羹,全让他的衣服给沾了去。

恰在此时,玉兰带着新春闯了进来,见大牛滚在地上,当即喝阻服务员住手,质问他们为何打人。服务员说是他自找的,吃饭不给钱,想赖账。玉兰明白了,大牛是怕自己不收留他,才躲到这里蹭饭吃,没想到会遭此厄运。玉兰将饭钱甩在桌子上,横眉冷言道:“不就一顿饭钱吗,犯得上这般欺负他!真没教养!”说完便和新春一起搀起大牛,气愤地离开了快餐店。

玉兰在屋里等着大牛,要他冲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到她办公室来一趟,想跟他好好谈谈。还不到一个小时,大牛从门外耷拉着脑袋就进来了。他吐了酒又挨了打,这会儿倒显得清醒了许多。玉兰迎上去,亲切地把他拉到凳子上,递上刚泡好的茶,笑吟吟地自己先就做起了检讨:“这事都怨我,是我把日子记错了,本该今天去接你却误以为是明天。多亏有人提醒,今天后半晌,我带着全体职工一起到拘留所接你,没想到你却提前出来了。我觉得你出来之后会很快回店里来的,谁知等来等去一直不见你回来,这才派了职工们去街上四处找你。回来了就好。”

“玉兰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原以为你不会再收留我了,没想到你会如此大度,继续收留我这个戴罪之人。玉兰姐,我没啥好感激你的,就让我给你磕个头吧。”大牛一边说,一边就跪在了地上,愧疚的泪水刷刷地淌了满脸。

玉兰急忙跑过去把他拉起,安慰说:“人这辈子,哪有不犯错的。一时犯糊涂,做错了事,以后改就是了。姐相信你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玉兰的一番鼓励,将大牛的精神头重新又给鼓起来了。他擦了擦眼泪,激动地说:“姐呀!只说我这辈子完蛋了,再也抬不起头了。听你这么一说,倒让我重新看到了希望。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争气。”

玉兰说:“我想交给你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

“除了你原来的正常工作外,想让你再兼做一项工作,协助我抓一抓职工的学习。”

“学什么?”

“学法律,学政策,学文化,学技术,什么都可以学。”

“像我这么一个被拘留过的人,合适吗?”

“刚说了不让你背包褓,怎么又来了?那是财富,知道吗?”

“……嗯,知道了。”

“我拟定了一个教育方案,你拿过去先看看。有什么想法你就提,安排好了就开始做,好吗?”

“好。”接过玉兰给的职工教育方案,大牛就恭敬地退出了经理办公室。他满以为罗经理会把自己臭训一顿,想不到他没有被批评反而被重用了,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再说石榴,医院做掉她的第六个孩子以后,她没休息几天,就慌着要回店里上班。一家七口人都指望她一个人养活,她在家歇不起。她向李老板报到要求上班,没想到进门就挨了一顿臭骂,说她超生给店里抹了黑,店里把她开除了。

石榴抹着泪回到家——就是芮主任说的那座破房子——将委屈诉给冬瓜。冬瓜安慰她不要生气,要她再去街上找找,看有没有用人单位。石榴一边哭一边怨,说都是他逼的,非让生儿子,害得一家人没处躲没处藏。如今连饭碗都丢了,她也没脸再去求别人了,就等着饿死吧,死了倒消停。

刚来荷阳的时候,冬瓜在建筑队当小工,干了没多久就遭遇到一次工伤,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命虽然保住了,腰却摔折了,至今走路都得弯着腰,不能干重活。

男人残了,顶不起这个家,石榴只好顶着。嘴上说说气话可以,还能当真等着饿死?看着孩子们嗷嗷待哺的样子,石榴心里酸得慌,叫冬瓜在家看孩子,自己就到街上寻找挣钱的门路去了。

找了几家招人单位一看她,哪个单位都不愿意接受。石榴看懂了他们的眼神,心里就怪用人单位有眼不识金镶玉。看俺脸黑不是?俺才不黑哩。黑是因为脸上有泥,带孩子累得顾不上洗。俺要是洗了脸,擦点油,皇帝见了都会喜欢俺哩。

回到家,石榴一赌气就把自己好好地打扮了打扮。三十岁不到的她,打扮出来还真像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冬瓜看了泛酸,就问:“拾掇那么漂亮干啥?娶呀还是嫁呀?”石榴说:“一不娶二不嫁,只想让那些不识货的人看看你老婆是不是那种拿不上台面的人。”冬瓜不解地问:“究竟咋了,谁欺负你了?”石榴说:“他们看我长得邋遢,死活不肯用我。也太小看人了!”冬瓜长嘘了一口气,说:“啊,原来是这样。好,好,多上点油,打扮得再漂亮点。”

下午,石榴又到街上去了,直接就去了上午去过的一家足浴店——后来她才知道,足浴的意思就是洗脚,洗脚谁都会——石榴觉得自己没文化,总想挑简单的活做。老板一见人,眼角就翘起来了,迷离着一双诡异的眼神,把石榴从头至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满意地说:“好,你被录用了。”石榴欣喜地说了声谢谢,心里就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同一个老板相看,下午和上午的态度怎么就相差这么大?她得意自己人长得俊,同时也明白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老话,人要衣,马要鞍,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她便问老板贵姓,老板说姓沙。石榴不禁问道:“沙老板,一月给俺开多少钱?”沙老板说:“报酬实行比例分成,每天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归你,干得多拿得就多。”石榴接着问:“有奖金没有?”沙老板说:“工资奖金全在里头了。只要你服务好,让客人满意,一个月拿几千没问题。”石榴有点惊讶:“嗬!能挣那么多?”沙老板恳切地说:“是的,干干你就知道了。”说罢他就领着石榴参观了几个足浴间,然后把她交给了一个姓冉的小姐,让她带带石榴。

干了没有几天,石榴就遇到了一桩让她感到羞辱的事。那天,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士要了一个包间,点名要石榴为他服务。那个人泡完脚躺在床上,石榴一边为他按摩,一边就微笑着问:“先生是位老总吧?”那男士说:“是。”石榴客气地说:“我初来乍到,有服务不周的地方请老总多原谅。”男士说了句不用客气,接着就问:“知道我今天为啥特意点你吗?”石榴说:“不知道。”男士说:“就因为你是新来的。”石榴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老总说自己经常来,新人老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说着他就伸手去摸石榴的翘臀,又夸石榴的皮肤好,白得像玉瓷,柔得像棉花。石榴心里一紧,就把屁股扭到一边去了。她看不惯老板的轻佻,可又不敢着急。因为店老板交代过,顾客是上帝,得罪上帝是要扣工资的。老总见她忸怩,遂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关心地说:“干你们这一行不容易,每天不少出力却不多拿钱。你不知道,我也是个穷小子出身,生就的菩萨心肠,最见不得穷人。待会儿我可以多付给你一些小费,希望你不要见外。”石榴淡淡地笑了笑说:“谢谢老总的美意。店里有规定,小费是不能收的。”老总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俩不说,谁会知道?”石榴僵僵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没有说话,心里却涟漪激荡,思绪如麻,感叹钱原来可以来得这么容易。石榴转念又想,钱是好东西不假,家里也确实急用,可女人的脸面更重要,丢脸伤男人的事断不能做。老总见她不说话,以为她默认了,伸手就去摸她的奶子。石榴猛地向后退了几步,瞪了他一眼,就愤愤地跑出去了。

跑到院里恰好碰到冉小姐,石榴脸憋得发紫,泪水一下就涌出来了,说她服务的那个老总对她不规矩了。冉小姐安慰道:“你刚来,还不懂,干咱们这一行出这种事并不稀罕,该忍就忍着点吧。”石榴说:“他几次三番地调戏,怎么忍?”冉小姐说:“他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别人还巴不得呢。”石榴不解其中之意,问是咋回事。冉小姐说这还用问,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她的大拇指和食指在一起捻了一下——懂不懂?石榴明白了,说:“为了钱就不顾女人的颜面了?”冉小姐接口道:“事就是这么回事,大主意你自己拿。不是看咱姐俩不错,我才不给你谈这些呢。”

俩人正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就见那个老总系着扣子从包间出来了,见了石榴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对着冉小姐夸起她来,说:“石榴服务得很好,下次来我还找她。”说完笑嘻嘻地就走了。

果不其然,没出三天那个老总又来了,进门就把石榴拉到了一个包间。照例先泡脚,泡完脚就按摩。老总这次很规矩,自始至终没有碰石榴一指头。临走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床上,说:

“这是点小费,请不要见外。再见。”

石榴跑上去让他把钱带走,可人已经走了。石榴数了数是三千,急忙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生怕别人看见。

以后连着数次,老总每次都是这样。石榴见推辞不过后来就不再较真了。冉小姐的提醒,使她对女人应该坚守的贞操第一次产生了动摇。在要金钱还是要面子,要贞节还是要幸福的问题上,石榴左右摇摆,犹豫不定,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迷惘。一边是老总的百般诱惑,她已经收了人家一万多块钱了,从她嫁给冬瓜,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一边是穷困生活的压力,残废的丈夫,五个不懂事的孩子,七口人的生活负担好像一座山压在她的肩上,不知熬到哪年哪月才是个头。有时她也想,城里人都不把这事当丑,咱个远来的外地人,在乎啥?火烧眉毛顾眼前,等手里有了钱,孩子大一点了洗手不干了就是了。遂又在心里说冬瓜,你就忍着点吧,别怨石榴对不住你,怨你自己不长能耐。

当那位老总再次来找她服务时,她的眼神,她的说话,她心里的那堵界墙就再也拿捏不住了。老总看她温顺娇柔的样子,心里有了底,伸出臂膀就把她揽在了床上,嘴里喊着宝贝,手剥着她的衣裳。当她雪白的身子被老总裹在身下时,残存在她头脑里的所剩不多的反抗精神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献给老总的是一张妩媚动人的脸蛋。

做完那种事,老总就问:“姑娘今年芳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