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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别意(2 / 2)

伤兵都安顿下来,死去的战士被一一写入册子。济阳城军本来就不多,此战一过,所剩无几。

崔越之带着身后的兵清理战场,他身上亦是负了不少伤,满脸血污,头上破了口,被用白布草草的包扎了一下。

远远看见肖珏前来,崔越之连忙迎上去,道了一声:“肖都督。”

肖珏比他年轻得多,他却再也不敢小看面前的青年。这一次如果不是肖珏在,十五万乌托兵,济阳城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的。能够险胜,固然有运气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这位福将,用禾晏的话来说,这就是名将。不该输的不输,不能赢的可能会赢。再烂的棋局在手中,也能被他反败为胜。

当然,那位禾姑娘也很厉害。不过听说受了伤,先被送回府上歇息了。

“战场已经清理过了。”崔越之道:“等乌托兵那边的伤亡计数好,就可以回王府跟殿下报明情况。殿下会将此次战役前后写成奏章,上报朝廷。都督对济阳城的救命之恩,济阳城百姓莫不敢忘。”

肖珏往前走,“不必感谢,谢他们自己吧。”

崔越之有些感怀,大抵是一起并肩作战过,对肖珏也存了几分真心的亲切。正要说话,忽然间,又有人过来,是崔越之的下属。

崔越之的下属看了一眼肖珏,神情犹犹豫豫。

“何事?”崔越之问。

“中骑大人,我们……我们找到了柳先生。”

柳不忘自打开战后,就没有与他们在一处。崔越之正担心着,闻言急道:“在什么地方?”

“就在葫芦嘴前面的林岸上。”下属诺诺道:“柳先生……”

崔越之一颗心渐渐下沉,看向肖珏,肖珏垂眸,半晌,平静开口:“带路。”

柳不忘死在阵法中央。

他死的很惨,身上七零八落全都是伤口,最致命的伤口是胸前一处刀伤,从后到前,贯穿了整个心口。他临死前嘴角亦是向上,没有半分不甘怨憎,好似看到了极美的事情,非常平静。

四周除此之外,还倒着许多死在他剑下的乌托人。密林深处也有尸体,崔越之看了许久,迟疑的问:“奇门遁甲?”

肖珏:“不错。”

崔越之肃然起敬,如今会奇门遁甲的人,已经不多了。柳不忘在此布阵,杀了不少乌托人,替他们在后争取了不少时间。若不是前面柳不忘撑着,等不到风来,那些乌托人上了葫芦嘴,一旦进城,大开杀戒,后果不堪设想。

柳不忘谁也没告诉,自己在前挡了这样久,连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的剑就落在身边,琴被摔得粉碎,白衣早已染成血衣。

崔越之有些担心的看着肖珏,只道柳不忘是肖珏的武师傅,柳不忘死了,肖珏定然很难过。

肖珏蹲下身,将柳不忘被乌托人拽的不整的衣裳慢慢整理好,又从怀中掏出手帕,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做完这一切,他才看着柳不忘的脸,低声道:“带他回去吧。”

……

禾晏在崔府里待到了傍晚。

崔越之的四个姨娘轮番来看望她,给她带各种吃食,纵是禾晏喜爱吃甜,这么多甜食压下来也吃不下了。好容易打发走了姨娘,外头又有人来报:“老爷回来了!都督回来了!”

禾晏精神一振,下床穿鞋往外走。崔越之和肖珏回来了,说不定柳不忘也回来了。但见崔越之才走到门口,就被四个姨娘团团围住,尤其是三姨娘,抱着崔越之哭的撕心裂肺,听得人鼻酸。

真是好能哭。

禾晏心中正想着,就见一人越过崔越之往自己这头走来。正是肖珏,他还没来得及脱下铠甲,风尘仆仆,禾晏倒也不觉得嫌弃,心中还想,果然姿容非凡的人就算这样灰头土脸,还是难掩丽色。

肖珏走到她面前,微微蹙眉:“谁让你出来的?”

“本来就没什么大事。”禾晏拍了拍手,“连林兄都觉得是你们小题大做了。对了,都督,你有没有看见我师父?我问了一圈,都没人见过他,这个点儿,他应当回来了才是。”

肖珏闻言,眸光一动,落在她的脸上。

那双微凉的黑眸里,掠过一丝极浅的怜悯,似无声的叹息,落在人心头。

禾晏的笑容慢慢收起。

她问:“出什么事了吗?”

肖珏道:“你去看看他吧。”

禾晏整个人都僵住了。

柳不忘睡在房间里的塌上,衣裳都被人重新换过了,除了脸色苍白了一点,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仿佛只要喊一下,他就会坐起来,微笑着看向她,叫她:“阿禾。”

禾晏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险些站不稳,走到柳不忘身边,握住柳不忘的手。

他的手很凉,不如当年从死人堆里将她拉起来时的温暖。他原先睡得很浅,只要稍有动静就会醒来,如今她在这里叫他师父,他也不为所动。

禾晏的手触到他的肩上,顿了顿,她轻轻的将柳不忘的衣裳往下拉了拉。衣裳是被重新换过的,想也知道,他身上受了伤。但禾晏没料到,伤口竟然如此之多。那些乌托人在柳不忘手中吃了个大亏,自然要百倍奉还。柳不忘体力不支的时候,便争先恐后的要在这战利品上再划上一刀。

他的身体,支离破碎。然而神情却又如此平静,仿佛只是在花树下睡着了,做了个美梦而已。禾晏的目光落在柳不忘手上,他的手紧攥成拳,攥的很紧,禾晏默了一刻,用了点力气,将他的手指掰开,瞧见了他藏在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只银色的镯子,看起来做工很粗糙,似乎是多年前的老物,大概是被日日把玩珍藏,一些雕刻的痕迹都被磨平的不甚明显。却也还能看到,镯子的边缘,刻着一只小小的野雏菊。

这是柳不忘在生命尽头也要保护的东西,他无儿无女,又只收了自己这么一个徒弟。一生走到了尽头,除了一方琴,一把剑,和这只银镯子,什么都没留下。

空空茫茫,干净利落。

禾晏的喉咙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久别重逢,还没在一起说过几句话,就要天人永隔。她拼命忍住眼泪,一方手帕放在了她面前。

“想哭就哭。”肖珏道:“我在外面,不会有人进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安慰,不等禾晏说话,就转身出了门。

门在背后被关上,门后传来女孩子的哭声,一开始是压抑的啜泣,紧接着,似是抑制不住,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到最后,如同讨不到糖吃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传到了隔壁屋里的卫姨娘耳中,她站起身,有些不安的绞着帕子,“我要不还是去看看吧。”

“别,”二姨娘摇了摇头,看向窗外,青年负手而立,站在门前,如守护者,守护珍贵之物的脆弱,“这种难过的时候,非你我二人可以安慰。”

“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屋子里的嚎啕哭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又过了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肖珏侧头看去。

走出来的姑娘眼泪已经被擦干净了,除了眼睛有点红外,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她神情平静,甚至还带了点故意的轻松。

“都督,谢谢你替我守门啊。”她道。

肖珏蹙眉看向她。

禾晏回望过去:“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

“难看。”

“什么?”

“你骗人的样子,很难看。”他黑眸潋滟,说出的话如寒冰,带着一种看洞悉一切的了然,沉声道:“我说过了,想哭的时候可以哭,不想笑的时候可以笑。总好过你现在装模作样的样子,难看至极。”

这话说的委实不算好听。

禾晏愕然片刻,反是笑了,她道:“不是装模作样,只是……也就只能这样而已了。”

柳不忘已经死了,这是不可能更改的事实。她可以为柳不忘的死伤心难过,但总要往前看。人不可以对着每一个人诉说自己的苦楚悲伤,这样只会令人讨厌。有一些痛苦的事情,放在心里就行了。若是时时对着旁人哭丧着脸,久而久之,旁人厌恶,自己也走不出来。

她用两辈子的经验告诉自己,再难的事,都会过去的。

只是……

“你知道吗,”她叹息一声,“这世上对我好的人,原本就不多,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现在,又少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