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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漫记(1 / 2)

巴黎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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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作家朋友曾对我说:“写文章的人一个劲的追求‘知名度’,这是很傻的。知名度远赶不上‘知容度’。‘知容度高’才能走遍天下。”对这番话的正确性我从未怀疑过,但对它真正有深切体会,是这次去巴黎。我去巴黎和岳华同行。办理机票时,航空公司的小姐一见手执机票的是“大醉侠”,真是眉飞色舞,满面春风,和言细语,有求必应。笑嘻嘻地在机票上签了两个座位。不偏不斜恰好是机舱紧急出口处的第一排,而前一条通道,可以伸开腿睡觉,站起身伸懒腰,万一出了什么事故,跳伞也比别人抢先,比起两个月前去美国,真是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是十四位作家,什么张洁、李存葆、祖慰都是满有度数的名家,上了飞机老老实实和我一块挤在又窄又闷的座位上。隔壁一位日本女士,带了位不满一岁的小朋友。那小朋友将来肯定会成为男高音歌手的。哭起来嗓门又大,气力又足,从太平洋西岸一直哭过东岸。耳朵听着这哭声,两条腿重如千斤,直挺挺支在地上,睡又睡不着,站又站不起,真叫受罪。后来张洁实在受不了,去求空中小姐给她换个位置。那是新加坡飞机,空中小姐叫她讲华语,又是女性,这才动了恻隐之心,为她换了个离哭声远些的座位。根本没问她会不会写小说。

这次的旅行还有一个优越处:法航飞机上的酒好,而且满足供应。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喝了甘醇的葡萄酒,伸开腿闭上眼,一路上腾云架雾,就有点半仙之体了。当然,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也正因为便宜酒喝多了些,飞机停在孟买时,糊里糊涂随人群走下飞机去转了一圈。看到商店里有檀香木雕的佛像,颇为精致,就买了一尊。第二天醒来再打开看,发现竟是一对印度青年在拥抱,春色浓艳,毫无四大皆空的神色!就在这惊讶与懊悔间到了巴黎。



到巴黎是凌晨。出门的人很多,我和岳华分别排在两行。我这一行进展较快,边防人员看看护照,冲我笑了笑,说了句法国话。我冲他笑笑,说了中国话。他盖了个章我就出来了。他说的什么我一点不懂,我说的估计他也未必懂。恰好我身后走着的也是几个中国人,我便问他们:“则才那法国人对我说什么?”他们热心地向我解释,为我翻译,但他们的话并不比法国话更好懂。我费了半天劲,只分辨出他们讲的是温州话,话的内容还是不明白。

出了关,我就站在大厅里等岳华。他那条队排得很长。等他出来,已没有多少人了。我问他:“现在上哪儿去?”

他说:“哪儿也不去,等朋斯先生来接我们。”

我问:“你和朋斯先生很熟?”

他说:“没见过,不过不要紧,中国人总会互相认出来。”

我这才知道朋斯先生是中国人,而且他也没见过。

我们的飞机提前到达了,天还刚拂晓,巴黎人大半此时还在睡觉。我百无聊赖地站在大厅看人、看狗——一个法国人运了一箱大小七条狗,狗长得都不像狗样儿,方脑袋、圆脑袋、三角脑袋。身上的毛剪成各种形状,染成各种颜色,有点像我在美国和日本看到的应克头发。远看巴黎的交通图,因为不认识法文,越看越乱。正这时有人用甜甜脆脆的上海话打招呼:“侬阿是岳华先生?电影上见到过的,还是格漂亮来……”原来朋斯先生和太太到了。



朋斯先生中等个儿,戴一副近视镜,满脸是厚道祥和的笑容!我一见他就想起狄更斯笔下的皮克·威克先生!朋斯太太聪明、漂亮。先生不大说话,只是笑着点头、握手、抢行李。太太一直嘴不停地寒暄、问好,道歉晚来一步,说一口地道的上海问话,不大地道的香港白话,有时夹一两句我听不出地道还是不地道的英语或法语,总之我们在一片友好热诚的气氛中被送上汽车,朋斯先生驾车拉我们直奔往巴黎。

我对巴黎的第一眼印象就很好。不是因为它的建筑壮观和市面的繁华,是因为它实在清静。八月份,巴黎大部分人都去南方洗海水浴晒太阳去了。又是清晨,街上看不见人,偶然过一两辆车,也是懒洋洋的。在北京拥挤惯了又到香港更加拥挤的过了几天,一到巴黎马上觉得格外的清静、安静、整洁、从容,远远看见了铁塔,从凯旋门近处转了个弯,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也睡意蒙矓。

朋斯先生把我们送到雨果广场附近一个僻静街上,这街上接连有几家三星的旅馆,我们住进挨近广场的一家。三层小楼,房间不大,壁纸和家具的颜色有点俗气,令人想到左拉笔下写过的巴黎小旅馆。我估计这旅馆年龄也决不会比左拉小。洗过脸后,朋斯先生请我们去饮咖啡。他领我们走出旅馆,转进一条街,来到直通凯旋门的一条街上,伸手掏钥匙,打开一间咖啡店的门,屋里空无一人,所有的椅子都四腿朝天放在桌上。朋斯太太回身把门关上,朋斯先生放下几张椅子请我们坐下,他就到柜台后边自己动手煮咖啡。我问朋斯太太:“怎么店里没有人?”她说:“他们全休假去了。我们是店主的朋友,有一把钥匙,要喝咖啡就自己打开门来煮,喝完锁上门走人。”

喝咖啡中间听岳华和朋斯先生谈话,才知道朋斯先生早年在上海和香港的电影圈,是颇有修养和名气的摄影师,后来洗手不干,来巴黎开饭店开酒吧和咖啡厅,再后来则也不开饭馆也不开酒吧了,并且把咖啡厅也卖了出去,这间咖啡厅就是他卖出去的,买主也是朋友,所以保留了开门自煮咖啡的权利。这次来巴黎拍片,翰祥约他当临时摄影师。朋斯先生重友情,大概也留恋他的老行当,欣然答允,重作冯妇,只是说:“我没得机器!”

岳华说:“我们去租。”

朋斯说:“八月份,统一休假了,租不到。”

岳华说:“租个工作用电视视摄像机也可以的。”

朋斯:“没有玩过那个东西,怕玩六灵光。”

他们约好睡一觉后去租机器,朋斯先生就锁上咖啡厅的门送我们回旅馆。他有一辆很新的雷诺车,车身可以升高。朋斯先生表演很好,住巴黎多年,除去那辆车完全法国味,他二位身上法国味很少,上海味十足:朋斯太太随身总带个小录音机,录音机里反复放《苏三起解》。我问:“谁唱的?”她说她自己唱的。她是巴黎票房的票友。我问她有小孩子没有?朋斯先生悲痛地说:“我们的孩子上个月死了……”我抱歉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朋斯先生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说:“这就是我们孩子的照片,满漂亮吧。”

我郑重地接过来看,照片上是一支小狗,满漂亮的小狗,但看不出公母。我想先生改叫作他的儿子,大概是公狗。同时我也为朋斯夫妇感到一点安慰,这样的儿子我相信还可以再找到一个,不致使两个善良的人成为绝户的。



睡醒一觉后,朋斯夫妻果然来接我们。我们先把太太送到票房。她说有两个从北京来的琴师在给她们说戏。在票房门口我碰上北京来的母女二人。女儿早来定居了,似乎是京剧界的。老太太刚来,一听我说北京话,大家就谈得很亲切。老太不喜欢巴黎,觉得什么也不对味。“您瞧瞧,满街都说外国话。咱说中国话的倒成了外国人了!我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我说:“您也常来听他们唱几段吗?”她说:“我就来听听自己人说中国话。尽管他们说的事跟我多不挨边儿,可我全听得懂哪!这比唱的还好听哪!”

我们到拉丁区一家出租机器店问了一下,那里说九月份以前不可能有机器出租,但打听到在圣母广场附近还有出租店。这时大家已经饿了,决定先去填肚子,顺便看望岳华的老朋友刘先生和刘太太。

刘先生开的中国菜馆叫锦丰园,中等门面。他隔壁一家同样的门面房屋大敞着门,似乎在搬家。有几个黑人坐在搬到便道上的家具中间,弹着吉它唱歌。这时已过了中午的开饭时间,又是休假的月份,店中只有一个法国学生在吃馄饨面,一个中国青年陪他聊天。刘太太和刘先生意外地看见岳华和朋斯先生,高兴得笑不拢口,忙招呼我们坐下,先弄来点小吃和饮料,陪我们谈天。刘太太说:“我才买来韭菜,我给你们包饺子吃,尝尝是不是家乡味。”刘太太说话倒是地道的我的原籍家乡味,一问之下,方知她是徐州人,而刘先生则是台湾人。攀谈几句之后,我大致就知道了刘太太的情况:四十年代末上学的时候,随着学校逃到台湾。在台湾和刘先生相认、恋爱、结婚,随后逃到了巴黎。几十年下来,事业颇有发展。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一个在工作,一个大学将要毕业。坐在旁边吃馄饨面的那个法国青年就是他小儿子的同学。隔壁那个门面房出是刘太太的,他租给了几个黑人作生意,但那几位却赖着不交房钱,刘太太无法只好告状。

我说:“唔,房子腾空后,餐馆可以扩大一倍面积了,您的生意会更有发展。”可是刘太太说:“我不想再扩大了,现在收入很好。做两年我们该领养老金了,孩子们也不需要我作资助,我们要歇一歇,过点清静生活了。”

这使我很意外。我认识几个定居美国的朋友,他们只要有机会就扩大自己的事业与收入,很少见过这种“知足长乐”的超脱精神。我对刘太太顿起敬意,并且怀疑这是法国风尚与美国不同之处。忘了以前上学时听有位老师讲过,说法国人懂追求安逸,乐于享受,与美国人那种事业竞争高于一切作风有所不同。我觉得有些道理。

我和刘太太谈话间岳华去打电话,拨了许多号码,终于找到了那位被称作肥仔的朋友杨安明。恰好韭菜饺子端上桌时,肥仔来了。名不虚传,这真是一个可爱的人。



肥仔实在是个可爱的朋友。没见到人我先见到车,这是辆满不错的雷诺跑车,可是天知道怎么弄得这么邋遢,仿佛不是这里少个螺丝就是那里少个零件,若认真去检查却又什么也不少。肥本人和他的车一样,质地很好却邋里邋遢,他上身穿一件硕大的圆襟衬衫(这衬衫很可能原来是白色的)、黑裤子,脚上一双塑胶拖鞋,拖鞋的右跟已经很薄了。戴着副黑架近视镜,满脸笑嘻嘻,仿佛睡醒,问我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声音很甜,而且懒洋洋,道地的上海口音普通话。这句话没说完又对那吃饭的法国学生用法语说了句什么,那学生笑了,随后又向门外的一个孩子喊了句阿拉伯语:那孩子正偷着去捅他的汽车,一听他说话撒腿跑了。这时坐在门外的几个黑人就笑着大喊,肥仔探出头去又用英语喊了几句,这才笑嘻嘻挤进我们桌前坐下来。刘太太说:“巴黎好像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肥仔的,一样去买东西,他都会比我们便宜些。”

岳华问肥仔现在作什么?他说供应巴黎各中国餐馆原料,这件事只用他早上的时间,我问他:“你要开车给各家送货,一早上忙得过来吗?”他说用不着他送货,告诉菜店、肉店、鱼店要什么,要多少,送给哪家就行了。我说:“这样的采购,各餐馆自己不可以办吗?”刘太太说:“有许多东西别人买不来,只有肥仔去才能抢到手。”我问肥仔:“那么剩下来白天、黑夜还有好多时间,你作什么?”他说没事干。事情是有的,他不爱干,钱够用了,挣那么多干什么?刘太太又来补充,说肥仔不断的有新计划,但多半没实行,只有买房子是他的乐趣,买了卖,卖了又买。肥仔并不反驳刘太太,只说好多事干到一半没了兴味,他在枫丹白露买了一大块地,计划挖成水塘养殖中国金鱼,可是八年过去了,塘也没挖、地还在扔在那里。不地这几年地价上涨,也许比他真养金鱼赚的还多些。他还买了一幢房屋,专门接待中国来的留学生。中国学生住房免费,有的学生毕业了,回国后和他保持通信,请他回去参观。他打算去,总在打算去,但始终没去。刘太太说:“肥仔,你该成家有个太太。你的生活就正规了。”肥仔说:“我已经托回去的留学生为我找寻了,一找到合适对象,我就回国去见面,所以我现在有不急着回去。”我问他:“为什么要从国内找对象?”他说:“法国姑娘交交朋友可以,娶来作老婆还要中国人,我们这里的老徐教授,回去找来个太太,过得好美满呀!”

他提起老徐,又引起大家一个新话题。他们说徐太太是当今巴黎华人社区中法语说得最好,车子开得最好的,又是最会持家的。岳华说打了好久电话,他家都没人接。肥仔讲:“不要找他。明天我开车去把他拉来给你就是。”

吃过饭肥仔开车拉我们去找旅馆,为翰祥他们大队人马打前站。岳华前些年在巴黎住过一家旅馆,对那里记忆犹深,但他说不出街名。尽管如此,肥仔还是把它找到了,实在不如岳华说的那么好。房间壁纸和地毯都是桃红色的,叫人想起左拉小说中所写的春光旖旎的场面。房间低矮,楼梯窄狭,甚至走的步子重一点脚下地板都颤抖,我们把它否定了。我说岳华所以对它有好印象,可能和当时旅馆本身无关,另有原由。他说我这老大哥不厚道。肥仔又把我们拉到另一条街,这街很僻静,在闹市的身后。也是二三层的旧式旅店,周围不断有些阿拉伯流浪汉转来转去。我觉得有某种危险性,肥仔咧开嘴大笑,说:“我是叫你们看看,还有比刚才那个旅馆更神秘的地方,这地方当然不能住。今晚我们不找了,去夜总会听歌去,正经事明天再说。”

肥仔拉着我们又一次过了塞纳河,钻进一个很深的地下停车场然后乘电梯升往楼顶,进了一家夜总会。

这是一家华人夜总会,歌星、乐队、侍应生和客人全是华人。似乎所有的人都认识肥仔,肥仔一一点头、问好,然后找个角落坐下来,点了饮料、食品,也点了歌。歌星大概是香港或台北来的,肥仔点了两首歌,扔下一千法郎,但歌星正式唱他点的歌时,他却昂在椅上打起瞌睡来了,我推推他,他说:“她的歌我都听烦了,没趣味!”我说:“那你为什么还点?”他说:“熟人了,不好意思了!”我说:“你常来?”他说:“天天都来坐一坐。”“天天都打瞌睡吗?”“是的!”“那为什么要来?”“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别处也一样没意思,也要打瞌睡,交钱比这里还多。”

肥仔睡完一千法郎,开车把我们送回了旅馆。



这一天跑得很累,第二天我们上午决定休息一下,八月份的巴黎雨果广场,真清静到了通街不见人影,不见车迹的地步。广场上有一家餐馆,在露天摆了几副桌椅,我们就连吃馆带看街,客人除我和岳华两人外,只一位中年妇人带着一只狗,但她一个却要了比我们两人还多的饭菜,并且不声不响又极迅速地把它们全吃了进去,而我们看到的街景也就至此为止。周围几家商店全休息,走了好久才碰到一家卖水果食品的小店。我看到有牛油果,很新奇,买了几个,剥开尝尝,真正“味同嚼蜡”。岳华看了大笑,说这东西不是这样吃法,应当用来做菜。我想不论做什么我也不会再吃它了,剩下几个就扔在了旅馆的垃圾桶里。

中午睡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岳华接完电话告诉我,老徐要来。



徐教授是下午三时左右来的。

这几年我也算走了十来个国家,最普通的衣着见了,奇装异服也见了,但从未见过徐教授这么普通而又这么奇特的装束,他穿了一身纯粹中国大陆农村家庭缝制的灰布服,地道的中国布鞋,连头发也是中国农村青年农民式的,若说普通,十年前大陆上八亿农民中除去四忆妇女和两忆孩子,其余两亿大概都是这样的服装这样的发式。奇特的是当今在大陆农村都已少见了的这装扮竟出现在巴黎,而在全巴黎的各色人种中,我敢打赌徐教授这一身是绝无仅有的,真正的奇装异服。

他的口音是山东味的普通话,性格也是山东式的直爽和执拗,他和我握过手,拉起岳华和我就走,说:“先去办事,有话路上说。”走出旅馆。他领我们去乘地铁。从地铁站出来,他领着我俩东奔西跑。找到一家租机器的地方,又看了一家旅馆,然后到唐人街的太平洋酒家,肥仔正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等我们,我们要了点啤酒和小菜,肥仔不等侍者送菜,自己到肉柜前割了些香肠、叉烧之类,切成一大盘,先端过来。他说:“我既是这里的东家又是供应商,吃东西钱要照付,但给自己动手的特殊。”

和老徐相认了几个小时,现在才有时间坐下谈家常。他家是山东临沂北乡的汤头。四十年代中我在这一带地方工作,在他那村子住过,有这么一点因缘,话题多了,壁垒就少了;他是四十年代末,随着他上的中学:由临沂而青岛,青岛而上海,一步步移到台湾去的,在台北戏剧学校受完教育,到大鹏剧团工作,二十年前由台湾转到法国,在这里一间大学教中国文学。我认识的不少学中文的法国朋友,都听过他的课。在法国汉学界也算是名人,我问他:“你在法国如此多年,何以还是这身国粹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