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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1 / 2)

二十三

欢呼声突然轻了下来,变成了“嗬”的一声惊叹。原来,欢呼是一种模式,任何样子的状元出来都会欢呼,但今天民众就不同了,他们确实对新科状元的如此相貌缺少思想准备。

一个青春女子改扮男装已经足以让众人目不转睛了,何况这是一个绝色女子。民众还不知道她的真实性别,但已经在顷刻之间被一种无言的光亮吓着了。

欢呼声又从惊吓中释放出来了。很多民众就跟着白马跑,跑在后面看不见,便超前跑到了两侧,被差役们驱赶。差役分成左右两队,在白马两边行进。白马后面,是锣鼓唢呐队。

以前,锣鼓唢呐队走在白马前面,但后来有了一个规矩:凡是状元英俊的,锣鼓唢呐队要走在后面,好让状元直面夹道的民众;凡是状元相貌平庸的,就让锣鼓唢呐走在前面,起一个掩饰作用。执行这个规矩,不必有谁下令,只由锣鼓唢呐队自定。今天的状元一上马,他们都知道自己该走在哪里了。

孟河骑着白马走在最前面,这匹白马走得温顺高贵,走得有板有眼,可见训练有素。

孟河看到大道两边有那么多眼睛张得那么大,全都对着自己,十分慌张。自己究竟该是微笑,还是端庄?该是冷漠,还是深沉?说到底,这一切到底与自己何关?他们真在欢呼我吗?

我是孟河,又是金河。但是,金河在哪里?孟河又在哪里?这一切,被马一颠一颠,整个儿都晕了。她第一次置身闹市,已经立即明白,在闹市中,除了晕,还是晕。

闹市,闹的程度并不一样。孟河看到,眼前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闹了。好像是到了一个集市,店铺密集,商摊很多。不少人对自己的欢呼已经到了非常过分的地步,有五六个妇女激动得流泪、跳脚,还要拨开差役的手臂冲近过来。还有两个,已经哭喊得快要昏厥过去,被后面的人紧抱着。这情景,很像是亲人猝死,或爱女远嫁。居然,如此极端的情感表达,都因为我?

从外貌看,这些流泪跳脚、哭喊晕厥、要死要活的人,都是文盲,并不识字,他们怎么会如此投情科举考试?也许他们是受骗了,但受骗怎么被骗到如此忘情?

今天满城都在为状元疯狂,那里边也有很多人是识字的,他们难道真是在崇拜状元的文章?

我从小就问过妈妈:“古往今来千百年,状元试卷里到底出现过哪些精彩的句子?”

妈妈回答说:“一句也没有。”

“会不会漏掉了?”我问。

“不会漏掉。只要有好句子,哪怕是无名氏、小文人写的,也都留下来了。”妈妈说。

突然,街市安静起来,路边的人也不见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孟河侧身问那个靠自己最近的马夫:“这儿……?”

马夫恭敬地回答:“这是到了六部,民众禁行。”

六部,孟河知道,这是朝廷的各个行政官衙了。一眼看去,高墙大柱,石阶红门,一个院子接一个院子,甚是气派。再往前看,过了六部,迷迷茫茫的,又是人头攒动,一片热闹。

就着这时,孟河向马夫轻喊一声:“快停,落马!”

马夫一把拉住了马,两个差役上前把孟河扶了下来。

原来,在六部的两个院子中间,一个石狮旁边,站着笑眯眯的公主。

公主后面,左右又站一名侍女。三人艳丽的服饰,在石阶高墙的衬托下分外突出。

公主!刚才孟河还想到过她。她与她,刚见了一面,非常匆忙,但有一点直觉,似乎这位公主能救她。

现在孟河自己知道,风风光光之中,面临着巨大危险。女扮男装,其罪一也;冒名代考,其罪二也;考中了状元,其罪三也。这三罪加在一起,既嘲谑了朝廷,又讥讽了礼法,绝无从轻发落的可能。除非,上天突降一位贵人。这贵人,会是公主吗?除了她,怎么可能还有别人?

孟河下马后抬起双手整了整冠冕,又放下双手掸了掸袍子,以示尊重。然后,潇洒地走到公主前面,拱手作揖。

“参见公主!”孟河说。

公主扬手把马夫、差役支开。正好这里没有民众,眼下只剩下了两个人。

“状元郎,”公主亲热地喊道。刚才听来听去都叫“状元公”,叫“郎”,孟河还第一次听到。

公主说:“状元郎,你知道,你刚才骑在马上,下得马来,走在路上,有多光彩吗?”

孟河怕公主像刚才一样快速离去,便急不可待地说:“公主,我……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告诉您!”

公主一笑,说:“再重要,也没有我们相识重要啊。看你一急,更帅气了!”

孟河觉得在骑马游街的半道上插空停留,就不能讲究礼貌寒暄了,便把事情立即引到关键。她说:“公主,说实话,我本不是来考试,而是来找父亲的……”

公主立即兴奋地抢过话头:“你是说,你来找父亲的时候,顺便拐到考场玩了一把,就考中了状元?这真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孟河也抢过话头,说:“公主,没时间说笑了,我见到您也不容易,能不能言归正传……”

“好,我喜欢你的干脆!”公主说,“其实我更干脆,一露真相就会把你吓一跳。如果真要言归正传,那就别兜任何圈子,请听一句最简单的话:我洁身自好那么多年,这次终于看上了一个男人,那就是你!”

孟河一听,脑中轰然。已经是千重困顿,又加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当麻烦压到极顶,唯一的办法是回归最简单的真相。孟河看了一眼身后全都因自己而停了下来的马队,又看了一眼公主,横下一条不顾死活的心,轻声说出了迟早要说的那句话:“我并非金河,也并非男子!”

“啊?”公主大惊失色,但她立即稳住了自己,扬手对着退让在十步之外的侍者说:“状元临时有事,后面的马队继续游街!”

说着,她把孟河引到石狮子后面的一个隐蔽处。她现在完全无法判断孟河所说的话,只是从小就对一切颠覆性游戏充满好奇。何况,眼前这个俊美的状元,说什么都好听。

这时两人听到,前面大街上的欢呼声又响起了。没有人告诉民众,状元已经半途脱队,因此大家还是对着马队欢呼。真假虚实,他们从来就不在乎。

公主几乎确认,状元也有点看上自己了,因此在给自己开玩笑。历来状元没有一个不想做“驸马”的,因为是通例,所以要说几句疯话作一点掩饰。文人心机,本公主早就摸透。

公主故意找这么一个狭窄的空间,两人几乎脸对脸了。她笑着撇了一下嘴,问:“怎么,你刚才说自己并非男子?”边问,边要张嘴大笑。

她知道,要回答大笑话,只有大笑。

就在此刻,孟河完全回到了女孩。只是浑身一松,立即就回来了,女孩的心情,女孩的体态,女孩的表情,女孩的声音。她把手伸向公主,而且,轻轻地握上了。

公主如遭雷击。

纯粹女孩的指掌直觉,无可怀疑地被公主感应,并立即贯通全身。

公主后退一步,说:“这怎么可能?你真是女的,这怎么可能?这,你……”

公主终于恢复了判断力,双眼直视着孟河,口气中已经有点生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河想,该来的还是来了。那就直说吧,直说最危险,又最省力。

孟河说:“公主息怒!公主,我不叫金河叫孟河,父亲二十年前上京赶考,从此音讯全无,母亲不久前也已去世。我到京城来找父亲,一个女孩子要远行千里,除了女扮男装,我没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