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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跳蚤书市纪事

第一节 跳蚤书市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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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这几年活得有点沉甸甸的。

一日翻阅晚报,忽有一行大字跳入眼中:“上海图书馆新书展销厅为著书立说的学者排忧解难,特举办‘学术著作跳蚤市场’……”眼前一亮,心头一松,顿悟近两年里不自如不潇洒之部分原因了——我欠着两笔债呢!

其一,三年前与友人合作编了一本辞典。数十万字的文稿交出后,出版社来信说要作者包销若干,一部分充抵稿酬,一部分需将书款回缴。后来书出了,后来与友人使出浑身解数卖出去一些了,后来有几百本一直堆着,我们终于一筹莫展了。出版社于是常常来信索款,我于是时不时地想起欠了公家一笔债务:心头自不免沉甸甸的了。

一事未了,又生一事。因为深感儿童文学理论建设之薄弱、教材之奇缺,况且与友人合作得也愉快,于是便又冬战三九、夏熬三伏地编了一套三册共一百四十万字既有理论又有作品选读的书出来。书出来了包袱也便背上了,因为稿费又是以书支付的。大堆的书堆在屋角落里、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身为此书的发难者,我自觉欠了劳苦数年却总也得不到那几文辛苦钱的友人们的债。

图书馆欲开设售书市场的硝息不啻是为我卸除心灵负荷启开了一道光明之门。

我决定一试——尽管那“跳蚤”两字总觉得有点刺眼。



合作做学问的友人愿同往。相约在很庄严地坐落于很繁华的南京路上的图书馆门口见面。见面时发现他刮了胡须,换了衣裤。拘谨的打扮反而显示了他内心的不平衡。日常的洒脱和幽默还没等到进场去学跳蚤便已荡然无存。

中国士大夫式的自命清高重文轻商唯恐有辱斯文不为五斗米折腰等等等等,几千年文化积淀所造成的心理压力,使三十几名包括我在内的很鼓了一番勇气才报名前来的著作者们,在刚迈进标有“跳蚤书市”的大厅时,步态都有点僵硬,微笑都有点尴尬。

主办人以他的坦诚和热情抚慰了三十几颗心。他姓章,五六十岁了,干了一辈子的书店活。他花白头发绍兴口音满面善相。他摆着桌子端着椅子拎来了热水瓶对大家笑脸相迎。他请来了记者请来了电视台并且向顾客们大声地介绍道这位是某某教授那位是某某研究员,这里都是有成就的学者。他使一颗颗忐忑的心找回了自己的位置。世俗的传统的观念如一丈大水退下了八尺。书市热闹了起来。我瞥见章师傅退到一边去揩抹他头上的汗水。我永不会忘记这位普普通通的书店工作人员。



我的右侧坐着一位老编审。他熟谙中外文,曾将鲁迅作品和杜甫诗歌译介到国外。他同时又是一位作家,如今在出售自己的诗集,因为出版社要他自销千册。我的左侧是位中年学者,社科院的,为写成那本美育专著,曾在徐家汇藏书楼足足泡了三个春秋。东首一位我认识,是华师大专攻人口学的……

荟萃的人才摆出了一副做生意的架势。老编审的案头煞有介事地搁了一只放零钱作找头的纸盒。有人来翻他的诗集了,他马上欠起身子发出被人赏识的微笑。买卖双方仅只交谈几句,老编审便如逢知己般执意不肯收钱,把签了名的诗集赠送给人家。午间他去了趟厕所,途经一个新书展销厅,流连忘返许久后掏腰包买回了一本可抵十七八本诗集之价的辞书。傍晚,他那也干翻译出版工作的妻关切地为他送来一件羊毛衫,很内当家地询问一天之营业额。老编审呐呐了。我笑着代他回答:售出三册,赠出近二十本。那三册书款,还是读者坚持着往那只纸盒里搁了进去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呵!



“跳蚤市场”是外来名词,主要特征以乎在商品价格的可浮动上。这个“跳蚤书市”却很少讨价还价。不但是卖者,便是踏进了这大厅的买者,也大都是不乐于不习惯于或者说是不忍于讨价还价的。一位买了我的折价书的中年男子一面递钱,一边很惭愧很惶恐地作着解释:“真对不起,一个月就这么点钱……”我收着他那带着体温的人民币,不敢抬起眼睛看他。我觉得自己的眼睛濡湿了。



儿子送饭来。午餐时分,大厅里格外地冷清。坐在自己著作后的作者们嚼着自备干粮。儿子周游各摊,扫描着书和书的主人。他也在念中文系,也喜欢动笔爬格子。我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他在这“学术著作跳蚤市场”里看到了榜样还是看到了教训。我希望是前者。待他返回到我面前,我把那位老编审的一首题名为《骆驼》的诗翻给他看:“愿意在无垠的荒凉中播种文明/厚厚的肉趾敲出历史的回音/把沉睡的宝藏、圮毁的城堡敲醒/沙柳会笑着欢迎繁花以锦。”

儿子读了,面无表情。他默默地翻过几页,转而将两行诗指给我看:“蜡烛在自己的微光里/滴着快乐的眼泪。”



书市历时三日。收摊了,我很笨拙地包扎着还必须运回去的书。友人忽兴冲冲进入,边帮忙边告诉我,本市某出版社正在考虑接纳我们合作编写的一本述评港台文学的书。我抬头仰望他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不免诧异:“当跳蚤还没当够?”他如遭棒喝,变了脸色嗫嚅道:“这一回,这一回大约,总不至于吧……”

但愿如此。

19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