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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兹伯里去德州(2 / 2)

索又问:“十年以前呢?”

那位老头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候一天的工值是九分钱,嘿嘿。”

索说:“那时候口粮能分多少?”

几个人抢着说:“平均每人每年不足300市斤,”“最少的时候120斤,一个月吃10斤粮食。”

索睁大眼问:“10斤?”

翻译说:“就是5公斤。”

索尔兹伯里把头狠摇了摇,满脸同情地望着我说:“5公斤那不会饿死人吧?”

人们说:“三年困难时期饿死过,不止一口;草根、树叶全吃。”

一个新村干说:“十年前粮食亩产才100斤左右,棉花才30斤!”

索问:“现在呢?”

村干说:“现在粮食单产1300斤,棉花500斤。”

索说:“简直不可思议;不还是这些地吗?”

农民们说:“地还是那些地,人也还是那些人,可政策不是那个政策了。吃大锅饭没人干活。现在家庭承包了,连黑带夜地干,也舍得上肥了!”

索问他们教育情况。他们说村里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还建了个幼儿园,最值得骄傲的是他们有个卫生所、5名医务人员。适龄儿童百分之百入了学,巩固率百分之八十,因为再要高产,不懂科技不行了,所以叫孩子上学。

在这里谈了一阵后,就到邓庄去。

邓庄距马腰务八里地,是我的故乡。我就是在这儿参加八路军的。四十多年来我只回去过两次,加在一起总共不超过几十小时。如今我已不认识几个人,而村子的面貌也大变了。以前只一户地主家有瓦房,那也只是房顶挂瓦,墙仍是土坯的。如今满街是砖瓦新房,连我自己家在何处也找不出来了。我们就到我的族兄有平家去,他在公安局工作多年,早已退休,新盖了五大间瓦房,正好接待客人。事先县里打电话告诉过他,他就炒了点花生,弄了点栗、柿饼之类等我。村里人知道我来,一些近支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全来等我。一看来的这个洋人,他们又发怵了,一时不知怎么好。我就出主意,本家的人和女眷全上东屋去,我和他们谈家常。把索尔兹伯里放在西屋,男人们去陪他闲扯。这个主意一说,立即得到了“中外人士”的一致赞同。但索尔兹伯里和村人谈了些什么我就无从知道了。谈了四五十分钟,索尔兹伯里找到东屋来了,我就把我的叔叔、婶婶、堂弟、侄女一大家人介绍给他。他为我们团聚祝贺,说我堂弟长得比我漂亮得多,便提出要上我家去看看。没想到这回却不那么顺利了。我家的房子是全村最破的,我那堂弟十分爱面子,说什么也不同意叫他看。我只好领他上巷子里看看,我说:“这里的房子样式全差不多,你把他们想象得破旧一点就是我的家了!”他跟我走了几条巷,对我们那里的猪圈尤其感兴趣。看到耕牛和毛驴全拴在街边也觉得有趣,只是没看到我家有些遗憾。其实我也很遗憾,只因为时间有限,我又不耐烦去说服家人,我没坚持去,很有点对不住他。

中午按计划要到城里去吃饭,我们就只好告别。这时来送行的人已站满了村头,索尔兹伯里向大家招手,笑着上了车。在车上我问他:“你和他们谈得好吗?印象怎样?”

他说:“谈得很多,我的印象是这地方几千年间生产水平几乎没有变化。而且看起来十年前的生产水平比三十年前还低,有时甚至赶不上解放前。而这十年之间你们又超过了几千年的进程,一切变化都是在近十年发生的!你们说的三中全会以后才发生的!”

他吸了一口长气,又说:“再一个印象是,你们这里的人是真心拥护***的,由衷地拥护改革,很怕再走回头路!喂,不要小看这一点,我也到过中国别处的农村,并不都是这样啊!有人也说拥护,我看得出来是勉强的!”

他冲我挤挤小眼,然后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有件事我总想不明白,毛**先生在领导革命、夺取政权时期无疑是个天才,是极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怎么建国以后……”

我说我也不明白。依我听到的和个人揣测,大概有两个可能性不能排除。一是中国连年战争,武装斗争的经验易于学会。而建设呢,缺少现成经验可学。建国初期一边倒学苏联,其实苏联自己有些事就并没弄好;第二个可能是毛先生虽然伟大,也会有不能免俗之处。唯我独尊后就再也听不进不同意见,自己又很少到国外和到生活底屋去了解情况,一切靠听汇报,有的人就会专门按他的口味去编造汇报材料。汇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证明毛的判断件件准确,毛的决定个个正确,句句是真理。当然,中国经济发展停滞还有别的原因,但这两条可能的因素是不能排除的。

他说:“是的,会有更多的原因。这两条大概也不能排除。”

我们匆匆在县城吃了中饭,又动身去看几个乡镇企业。这些大部分是简陋的小型工厂,如把棉絮为原料的纤维板厂、服装加工厂。只有一个以麦秆作原料的造纸厂是规模较大、近代化设备的。可以说这些都还是现代工业的雏型,但这一切在这块土地上却是“第一次”,是这片古老的农业地区进入商品经济的里程碑。索尔兹伯里看得饶有兴趣。我们又去看了两个专业户和一个敬老院。两个专业户,一个养鸡,一个喂貂,养鸡的这一位在日本侵华时期作过日军翻译,建国后以汉奸罪判了20年徒刑。在劳改期间他学会了养鸡。刑之满后,又在当地劳动一些年。1981年回乡时,借住在队里的牲口棚中。改革开放之后,他发挥一技之长,向政府贷款办了个雏鸡场,几年下来成了年收入万元的富户。此人怀着悔罪心情,发财后作了些好事,被家乡人选上了县****。索尔兹伯里和他谈了几句,看了看他的鸡场就走了。上车后他对我说:“对于背叛祖国、替敌人服务的人我无法消除厌恶感。但是,这个人的事很有说服力,证明你们的经济改革政策为每个人创造了竞争的机会。对这一点我很感兴趣。”

在路上偶然谈起来,平原是义和团的发祥地,他的兴致又来了,问我能不能讲点义和团的事。我说我一知半解,我可以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讲,此人收集义和团的资料十分丰富。晚饭时,我就请来了平原县志的编辑焦力军同志,他刚刚写完两本关于义和团的小说,满肚子资料。刚谈了一点索尔兹伯里就入了迷,一个劲地提问记录,结果这顿晚饭吃了很久也吃不完。我看远没有结束之意,就建议他们饭后到卧室去谈,这样才勉强吃完了饭。我悄悄嘱咐焦力军,别谈得太久,老头跑了一天了,要给他休息时间。就这样,也还是谈到了将近午夜。焦力军走后索尔兹伯里对我说:“真遗憾,焦先生有事情走了,我还有许多事要了解。”我只好如实告诉他,焦先生是我叫他告辞的。我不能同意你们无休止地谈下去。他摊开两手作个无可奈何的样子,拍拍我的肩,哈哈大笑。

19日早晨,我们回到德州。在下边已作了直接调查,他认为再有点概括性的了解更充实,这天上午就请地委书记马中才作介绍。马中才是位研究生出身的工厂管理干部,当过几年钢铁企业经理,到德州两年颇有政绩,他很会说话。开头讲了几个数字就把我们震了一下。他说德州地区自1958年至1978年的20年间,净吃国家返销粮吃了35亿多斤;全地区人均分配不超过47元。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10年间,农村人均收入达到502元,年年有超额糖粮给国家,全区国民生产总值比10年前增长4.2倍。原来这地方工业产值的增长速度在山东省是第14位,今年跃居第一位了。棉花总产占全国首位。但是在全国来说,我们还是欠发达地区。在全省,我们也只能算中等水平,比起烟台等沿海地区相差很远,我们增长速度快是起点低的快,人家比我们慢,可是在高水平上的慢,我们有许多短处,最大短处是人才不足,专业知识人才尤缺。

他这样一个开头,自然吸引人们听下去。恰好这时有人来找我,我便失去旁听的机会。后来我问索尔兹伯里这次谈得怎么样?他说谈了许多数字。他是最不喜欢数字的,可这些数字却非听不可。

他晚上回北京。下午我们可以松弛一会儿,他又要求去看古运河和苏鲁五墓。我们在雨中游览了大运河。他说他在中国作了多次采访,这次采访是他最难忘的几次之一。我问他:“什么地方难忘?”他说是看到了真正中国农村生活。中国有许多被采访的人,谈的是实话,但都是公用的观点和语言,没有个性,没有感情;这次碰到许多人都是讲他个人自己的话,就太宝贵了,我这样才能知道你们改革政策多么有群众基础。真的,这地方的人是真心拥护***和共产党的改革政策的。

我比他晚回北京几天,回来后他已走了,给我留下一封信,再次感谢我陪他作这次旅行,并且约我秋天去美国时到他家小住,他说他那个小镇很有趣,也叫“索尔兹伯里”,不过与他没关系,完全是偶然的。